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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4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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靳若癱在臥榻上,揉著圓滾滾的肚子,撐得直打飽嗝。

這幾日師父和姓花的都不在,這小日子過的別提多滋潤了。木夏臨出門的時候給伊塔留了兩袋子的金葉子當零花錢,托伊塔的福,日日吃香的喝辣的,莫說靳若,連四聖都吃胖了一圈。

唯一的問題是,他們幾乎吃遍了安都城一百零八坊,東市和西市甚至吃了三輪,卻沒有在任何小吃攤找到任何關於安都凈門分壇的線索。

似乎安都根本沒有凈門這個門派。

但也不是毫無收獲,安都與龍蛇混雜的益都不同,幾乎沒有小型和中型的江湖門派,所有江湖勢力都在一個名為“浮生門”的麾下,可謂是一家獨大。

查到這裏,情況就變得有些詭異了。

一般來講,經營一個江湖門派和做買賣差不多,決定性的因素有兩個,人和錢。第一檔的江湖門派,靠祖上積攢的名聲和武功開山收徒,教授武藝,收取束脩,學費是最主要的經濟來源。

學徒學成後,要麽考取功名效力國家,要麽做鏢師奔小康,要麽去世家大族做護院、保鏢或者武行老師,若混得好,亦能被推薦入仕做官。太原姜氏金羽衛姜塵便屬於此類。

第二檔的門派,功夫一般,名氣不行,只能吸納江湖四五流的角色,抱團求生,混得好些,亦可依附世家大族,搞點灰色產業之類,也能混個溫飽。比如益都的登仙教、五陵盟等。

最低擋的是土匪、劫匪一類,已經稱不上門派了。

凈門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,而是極為特立獨行的存在。

首先,凈門三大支柱產業為百花茶、小吃攤和販賣消息,不僅能自給自足,且盈利多多,其次,雖然凈門弟子多為平民出身,武功底子薄弱,但勝在人多、人脈密、且有著嚴密的組織架構和消息傳輸渠道,五大都城分壇已有四城回歸,萬眾一心,加上千凈之主的戰鬥力太過恐怖,導致凈門現在成了江湖上最惹不起的門派,沒有之一。

而這個浮生門,平日裏欺行霸市,主要靠勒|索保護費為生,基本沒有產業支撐,創收手段不甚光彩,充其量也就是個三流貨色,可偏偏名氣特別大,安都城百姓人人談之色變,說浮生門的門徒功夫了得,來無影去無蹤,且無處不在,處處皆在,萬萬不可得罪,若是說了浮生門的一句壞話,不出一炷香的功夫,就會受到懲罰,輕則被揍得鼻青臉腫,重則丟了性命。

“無處不在,處處皆在……”靳若問,“你們覺不覺得這個形容詞很像咱們凈門?”

伊塔:“凈門不害人噠,不像!”

四聖齊齊搖頭:“不像。”

靳若很是欣慰,點了點頭,坐直,“不若咱們明日去探探這浮生門如何?”

伊塔腦袋搖成了撥浪鼓,“木夏說了,四郎不在,我們要乖!”

朱雀:“林娘子說,她不在,莫惹事,打不過,丟人。”

“啊啊啊啊,”靳若又躺了回去,“師父和姓花的怎麽還不回來啊,早知道和師父一起去山上玩了,好無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啊嘞?”

一只白色的信鴿撲騰著翅膀沖進屋,吧唧落在靳若的肚子上,靳若一把抓下來,抽出鴿子爪根的紙條,騰一下站起身,“兄弟們,來活了!”

眾人:“咦?”

“姓花的讓咱們查一個人,”靳若雙眼放光,“三禾書院監院,齊慕。”

何思山身體底子不錯,傷口愈合的速度十分理想,過了幾日,已經可以下床了,天氣好的時候,能坐著輪椅去園子裏曬太陽。

輪椅由木夏親手打造,林隨安提供了不少創意,白汝儀常在午後在東苑涼亭為諸位學子答疑解惑,花一楓便會推著何思山來到涼亭,與眾學子進行學術探討。

白汝儀和花一楓的學術水平堪稱唐國頂尖,再加上何思山和白聞,這個教學陣容就算的放在東都,也是首屈一指的。

林隨安在屋頂上觀察了好幾天,每到這種時候,齊慕幾乎就沒了任何存在感,站在外圍,靜靜看著人群中央的何思山、白汝儀和花一楓三人,表情沈默。

說實話,那個眼神,著實有些滲人。

這日又是個好天氣,天色碧藍,空氣清新,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。

林隨安坐在屋脊上聽了半個時辰的辨理——半句沒聽懂——打了個哈欠,看天色差不多了,趁著白汝儀喝水的間隙,喊了聲好。

涼亭內的眾人唰一下看過來,林隨安一個帥氣旋身躍下屋檐,黑衣黑發,身姿筆直,周身籠著淡淡的金光,仿若神祇下凡一般。

白汝儀眼睛發直,何思山呆住了,花一楓輕輕哇了一聲,一眾學子更是看傻了眼。

林隨安要的就是這個出場效果,為此還特意練習了幾次POSE,務必在第一時間吸引大家的註意力,徑直走到白汝儀面前,道:“白書使可還記得幾日前說的話?”

白汝儀臉騰一下紅了,“記、記得……”

林隨安一瞧白汝儀的表情就心道不妙,白汝儀八成又誤會了,忙找補道,“林某說的是,白書使請花家四郎為三禾書院學子講學一事。”

白汝儀臉唰一下又白了,“記、記得。”

“花一棠說今日天氣晴朗,風和日麗,是個講學的黃道吉日,特在觀星臺準備了講堂,邀請諸位前去。”

此言一出,全員震驚。

花家四郎,揚都第一紈絝,十幾年來不學無術玩物喪志不著四六的代言人,居然要開堂講學,怎麽聽都不靠譜。

花一楓哭笑不得,“我家四郎?講學?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?”

白聞嗤之以鼻,“我等皆是飽學之士,怎麽可能去聽一個紈絝講學?”

其餘學子雖然沒明說,但嫌棄的表情完全藏不住。

林隨安無視眾人反應,看向何思山,“何山長的輪椅上山不便,林某抱您上去吧。”

何思山眼球差點脫眶,“啊?!不不不不妥吧!”

“也對,畢竟男女有別,還是背著吧。”林隨安背對著何思山蹲下身,“元化,幫忙扶一下。”

元化手疾眼快架起何思山往林隨安背上一趴,林隨安雙手箍住何思山的雙腿托住,起身就往前走,步履輕盈飛快,幾步就到了丈外。

眾學子這才回過神來,心道林娘子果然出身綠林,一言不合就綁人,急忙追上,白汝儀跑得最快,“林娘子,慢些慢些。”

花一楓無奈,“這個四郎,又要搞什麽花樣?”

嘴上抱怨著,還是跟了上去。

何思山整個人都是懵的,整個人緊張得像塊石頭,雙手握成拳頭擎著,碰都不敢碰林隨安的肩膀,“林、林娘子,這這這不合適吧?”

“何山長不舒服?要不改抱著?”林隨安問。

“不不不不,還是背著吧……”

林隨安笑了,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身後,果然所有人——包括齊慕都跟著上了山。

果然還是花一棠的法子好用,省去了不少口舌麻煩。

林隨安走得更歡快了。

何思山知道自己很重,起碼超過一百八十斤,林隨安的步伐又穩又快,背著他在崎嶇的山路上疾行良久,連呼吸都沒亂半分,如此驚人的力氣和下盤功夫,放眼江湖,鳳毛麟角。

想到這,何思山的眼眶不由酸了。

小時候,也有一個人,曾背著他在茫茫山野間狂奔……

今日的觀星臺煥然一新,臨山的一側擺著整齊的蒲團,四周圍著燃火的炭盆,臨崖的一邊特意空出了講學的位置,花一棠披著潔白如雪的狐裘鬥篷,站在碧藍的蒼穹下,戴著碧綠如水的玉簪,身後是連綿遙遠的山黛,風吹過,香囊球叮叮作響,芬芳四溢,仿佛一朵在天地間的怒放的白牡丹。

一時間,眾人皆被眼前的景致蠱惑了,直到木夏請大家入座才回過神來。

林隨安將何思山放在了第一排,何思山和花一楓的座位是特制的坐塌,上面鋪著波斯毛毯,有憑幾,還有蓋腿的小被子,妥妥的VIP待遇。白汝儀、白聞和齊慕雖然也在第一排,但只能坐在蒲團上,好在有炭盆取暖。

待一眾學子坐定,又來了一批人,居然是郝大力和巴雲飛率領的工匠,坐在了最左側的位置。

白聞:“花參軍這是何意?”

花一棠擺了個造作的造型,“我花家四郎開堂講學,可謂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,不僅要邀請三禾峰上的所有人,漫山遍野的飛禽走獸花鳥魚蟲也要一同前來觀賞花某的絕——代——風——華!”

眾人:“……”

這是什麽恬不知恥的言論,好想打他一頓!

林隨安扶額,方刻重重咳嗽了一聲。

連萬分社恐的白汝儀都聽不下去了,站出來打圓場道:“花參軍今日打算講什麽?”

花一棠燦然一笑,“吾乃揚都狂人花四郎,見過三山五岳游過五湖四海,勘破六道輪回四界八荒,四書五經從未讀過,三墳五典一竅不通——啊呀,諸位先別急著噓我,還有下文——花某自小鴻運當頭,遭遇奇案無數,唯一能拿得出手,值得在這觀星臺上講上一講的,便是這些案子了。”

此言一出,眾人都來了興致。

何思山:“素聞花四郎有唐國第一神探之稱,所斷之案,件件精彩絕倫,不知今日要講哪一宗?”

“何山長所言不錯,花某的確斷過不少案子,”花一棠道,“比如楊都城連環殺人案,馮門科舉舞弊案,河岳城毒殺案,東都城妖邪奸屍案,青州城縣龍神案,益都城桃花魔殺人案,樁樁件件都是震驚全國的大案——”

花一棠的開場白將所有人的期待值拉到了頂點,眾人雙目放光,豎起了耳朵。

“今日要講的,是花某遇到的最特別的一案,是一宗幾乎完美的犯罪。”

白汝儀:“何為完美的犯罪?”

“以往所遇案件,無論兇手多麽狡猾,行事多麽小心謹慎,計劃多麽縝密,只要他去過案發現場,必定會帶走一些東西,亦會留下一些東西,或是他碰過的茶盞,或是殘留在窗欞上的指痕,或是足跡、頭發、衣服上的線頭,皆可作為證據和線索,順著這些抽絲剝繭,順藤摸瓜,最終定能擒住兇手。”

“可這一宗完美的犯罪則不同,兇手甚至沒有在案發時間出現在案發現場,自然不會留下任何證據。”

白聞愕然,“這怎麽可能?!”

“當然可能!且這起案件就發生在這三禾峰,在這三禾書院之內!”花一棠驟然提聲,“花某今日要揭示的,就是謀害何思山的真兇!”

一片死寂。

山間的風揚起花一棠的鬥篷,烈烈作響,白得耀眼。

林隨安不動聲色看了齊慕一眼,齊慕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,只是默默將手藏入了袖口,脊背竟是又挺得筆直了些。

眾人面面相覷,半晌,何思山才道,“花參軍,你是不是搞錯了?何某墜崖一事,的確只是意外而已——”

“思山,”花一楓打斷何思山,“且聽四郎詳細說說。”

“何山長當日墜崖的情形應該是這般,”花一棠走到觀星臺正前方,“入夜之後,何山長登上觀星臺,一個人邊仰著頭觀算星象,邊慢慢踱步,”說著,花一棠也仰起脖子,踱起了小方步,“走著走著,突然,腳下一個趔趄,沒站穩——”

說到這,花一棠啊呀一聲,軟綿綿撲到在地,翻了個兩個驢打滾,擺了個矯揉造作的姿勢,往前一指,“跌倒後,本想要爬起身,豈料身體再次失去平衡,不受控制滾下觀星臺,撞斷了灌木叢,跌落山崖。”

眾人:“……”

如此驚險的一幕被他這麽一演,怎麽看怎麽不著調。

唯有何思山面帶詫異,“的確就如花參軍所說,半分不差。”

花一棠施施然站起身,展開雙臂,木夏立即上前,掏出一把小掃帚轉圈掃去花一棠身上的灰塵,恭敬退下。

眾人:“……”

“那麽問題便來了,”花一棠雙手插袖,繼續踱步,“來觀星臺賞景的遠不止何山長一人,為何偏偏是何山長一個不小心沒站穩,又一個不小心翻下了觀星臺,又又又一個不小心滾下了懸崖?”

眾學子互相看了看:

“當時只有何山長一個人,又沒有其他人,就是意外吧。”

“意外這種事兒誰說得上,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唄。”

“說得好!不怕一萬就怕萬一!”花一棠挑高眉梢,“可諸位又如何知道,到底是一萬呢,還是萬一呢?”

眾人聽得一頭霧水,白汝儀道:“花四郎,別打啞謎了!你到底想說什麽?”

花一棠笑了,“這宗案子的關鍵就是一個詞,可能性。意外之所以稱之為意外,就是因為它可能發生,但可能性又很低。可換個角度想,若采取某些手段,讓這個可能性不斷增加,意外發生的概率就會不斷提高,當概率提升到了一定程度,意外的發生就成了必然。”

林隨安看得清楚,花一棠這繞口令似的推理一出口,眾人齊齊露出了“你在說什麽鬼”的表情,唯有齊慕的眼神變了。

“何山長墜崖的可能性要比在場所有人都要高,原因有三,”花一棠豎起手指,“其一,何山長有巡山和觀星的習慣,且常常在觀星臺一待就是幾個時辰,且,都在晚上。換句話說,何山長在觀星臺逗留的時間很長,加上入夜後視線不清,那麽摔倒的可能性就會增加。”

“其二,何山長右腿有舊傷,平日裏行走只靠左腿保持平衡,擡腳的幅度較常人更低,腳下容易發生磕絆。”

“其三,請諸位摸摸腳邊的地面。”

所有人都伸出手摸了摸,表情疑惑。

郝大力和巴雲飛對視一眼,咋舌道:“莫非是因為紅山石?”

“沒錯,觀星臺鋪地的石料是紅山石,”花一棠道,“紅山石有個特點,鋪在室外時間過長,便會變得酥脆掉渣,導致表面產生輕微的凹凸不平,這種變化常人很難感覺到,除非赤腳踩在上面,而如何山長這般行走困難的人,任何細小的不平整,都會提高摔倒的可能性。”

聽到此處,眾人終於有些明白了,皆是瞠目結舌。

齊慕站起身,脖頸的青筋微微跳動著,聲音壓得極低極沈,“花參軍,你所說的這些都是你的臆想,無憑無證,根本全都是巧合而已。”

白汝儀皺眉,“四郎,你可有證據?”

花一棠斜眼看著齊慕,“花某斷案,最重證據。所以,花某發現何山長墜崖一事有疑點後便親自搜證,特意沿著何山長巡山的路徑走了一遍,不想花某竟然連續三次險些摔倒,第一次是在這觀星臺,第二次在觀雪臺,第三次在觀杏臺。”

“觀雪臺最為兇險,險些撞到腐壞的圍欄,墜下山崖。花某就想啊,就算是巧合,這也太巧了吧,為何只有花某一人如此,其他人皆是無礙呢?”

“其實原因也很簡單,因為花某出生在揚都,習慣了溫暖的氣候,怕冷,冷風一吹就犯困,我家木夏怕我凍著,又給我加了許多衣裳,”花一棠撲啦啦伸開手臂,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穿戴,“這一身就是那日我探查線索時的裝扮——”

木夏立即上前介紹,“此乃‘一帶江山如畫’的錦袍、‘風物向秋瀟灑’的鬥篷、‘霽色碧天花洲’的棉靴,腰間香囊球從左至右分別是‘簌簌清香細’、‘情隨湘水遠’、‘夢繞吳峰翠’和‘一勾新月天如水’。”

眾人:“……”

錦袍、靴子鬥篷也就算了,香囊球居然有四個,這是要把香鋪子掛在身上嗎,顯擺也不是這麽個顯擺法吧?!

木夏:“四郎這身裝扮,少說也有十五六斤。”

眾人:“……”

看來顯擺也是要付出代價的。

“花某這身服飾甚是沈重,鞋底厚實笨重,加上平日裏養尊處優,缺少運動,又犯了困,所以——”花一棠沈下聲音,“花某的狀態最為接近腿腳不靈便的何山長,方才接連三次險些摔倒。”

眾人倒吸涼氣。

“不僅如此,”花一棠灼灼目光掃過眾人的臉,“三禾書院七絕景除了石橋月夜之外,所有觀景平臺的鋪地石料都是紅山石,所有觀景平臺用的都是木圍欄,全部年久失修,圍欄腐爛,無法承受重物的撞擊,七絕景都建在地勢險要之處,且都在何山長巡山必經之路上——”

“以上種種條件,每滿足一條,何山長墜崖的可能性便多一分,當這些可能性經年累月積累到一定程度,就算兇手什麽都不做,意外遲早會發生。”

“實際上,這個兇手的確成功了!那夜,若非花某和林娘子恰好路過,林娘子恰好接住了何山長,何山長必死無疑!”

花一棠深吸一口氣,站在了齊慕對面,直直盯著齊慕的臉,“這是花某遇到過的最簡單、最聰明、最完美、最可怕的殺人方式。”

齊慕平靜回望,“花參軍口中的兇手,莫非指的是我?”

“對啊,”花一棠答得很隨意,“就是你。”

眾人駭然變色,不約而同站起來,紛紛看向齊慕。

何思山掙紮著,被花一楓和元化扶著起身,一臉不可置信。

齊慕嗤笑一聲,“齊某不知何處得罪了花參軍,竟能讓花參軍如此耗費心力汙蔑陷害,真是令人匪夷所思!”

花一棠點了點頭,語氣甚是讚賞,“你不僅聰慧,而且很有耐心,這個殺人計劃最需要的就是時間,時間越長,成功的概率越高,你為了完成這個計劃,前前後後用了近十年,著實令人欽佩!”

齊慕: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!”

“花某剛剛說了,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犯罪,但無論多麽完美的計劃,實施的時候,都會有不完美之處。”花一棠勾起嘴角,“其實你留下了許多破綻。”

齊慕眼角不受控制抽搐了一下。

“第一處破綻便是通脈活血丹。入冬之後,何山長腿上的舊傷加重,疼痛難忍,所以要靠此藥活血止痛。”花一棠看了眼方刻。

方刻上前一步,掏出齊慕給他的瓷瓶,“通脈活血丹為齊慕親手熬配,其中有一味天竺進口的藥材,名為甘吉卡,長期服用後會產生後遺癥,造成輕微的肢體麻痹。”

白汝儀:“具、具體是什麽表現?”

“類似老人,上肢和下肢微有僵硬,尤其是膝蓋部分反應遲鈍,運動能力變得遲緩,容易摔跤。摔倒後起身困難,而且很可能因為再次失去平衡造成翻滾和二次傷害。”

“一派胡言!”齊慕怒喝,“我用甘吉卡入藥,是因為此藥對止痛有奇效!”

“一派胡言,”方刻也來了一句,“按此方之藥理,至少有十種以上的替換藥材,且皆無後遺癥。”

“更重要的是,這些藥都比天竺進口的甘吉卡便宜許多。”花一棠從袖子裏掏出一卷賬簿,“據花某所見,三禾書院的財政狀況似乎並不樂觀啊。”

齊慕眸光一閃,擡手就要去搶花一棠手中的賬簿,被林隨安一把擒住手腕,疼得臉色刷白。

花一棠抖開賬簿,“這本暗賬裏記錄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兒,比如安都府衙每年撥給三禾書院的修葺款總會莫名其妙少了一部分。”

齊慕面部肌肉抖動,“花參軍莫要揣著明白裝糊塗,修葺款從批撥到入賬,期間經過多少道流程,每道流程都要被刮一層油水,到了書院這裏,自然只剩這些了!”

“此乃官府積弊,的確無恥,但更無恥的是齊監院你吧,”花一棠又掏出另一份卷軸,“此乃安都城匯通錢莊的客戶名冊,裏面有一位重點客戶,每年四次存入大筆款項,平均一季一次,而且款項金額幾乎相同。”

“更有趣的是,每個月還會出現一筆支出,花某派人查了錢銀流向,收款方恰好是一家藥鋪,藥鋪掌櫃對這位大客戶印象很是深刻,說每月賣給此人的都是天竺進口的上等甘吉卡,啊呀呀,您說說,這不是巧了嗎?”

這一次,不僅齊慕,一直看熱鬧的郝大力和巴雲飛同時面色大變,拔腿就要跑,林隨安踏空而起,瞬間到了二人身前,旋身橫踢兩腳,倆人擦著地面打橫竄到了花一棠的腳邊,抱著腦袋翻滾慘叫。

林隨安一怔:嘿,這倆人的自我保護動作還挺嫻熟。

花一棠蹲下身,笑瞇瞇的,“匯通錢莊賬簿上的客戶名,是郝大力,既然郝兄這麽有錢,那又何必做匠人呢?”

郝大力和巴雲飛一骨碌爬起身,連連磕頭。

“不是我們的錢,是齊慕的錢!”

“是齊慕貪了三禾書院的修葺款,逼我們替他存到錢莊的!”

“齊慕這廝不是個東西,我們若不幫他,以後三禾書院的活就不讓我們幹了!”

“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匠人,全指著這活計養家糊口,不得不聽他的啊!”

花一棠:“既然是用你們的名字存的錢,為何不直接卷錢逃了,還要處處受他的威脅?”

郝大力:“我們哪敢啊,齊慕在安都府衙裏有人!”

巴雲飛:“三禾書院是安都城首屈一指的大書院,別的不說,就說這每年的修葺款,養肥了府衙裏多少人,都是和齊慕穿一條褲子的!”

“存入錢莊的這部分,是層層刮剝後齊慕留給自己的,我們半分也不敢碰啊!”

“花參軍明鑒,我們真的是被逼的,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手藝人啊!”

“齊監院厲害啊!”花一棠豎起大拇指,“一則,貪下書院修葺款,為自己謀後路;二則,因為款項不足,便可名正言順推遲各大觀景臺的修繕工作;三則,有了購買上等的甘吉卡的資金。環環相扣,一石三鳥,實在是絕妙。”

眾人齊齊瞪著齊慕,何思山艱難地站著,全身劇烈發抖,眼眶通紅。

齊慕攥緊雙拳,慢慢瞇起雙眼。

“還有一個決定性的證據。”花一棠掏出第三卷卷軸,“這是十年前齊慕親手畫的七絕景觀景臺設計圖,裏面清清楚楚標註著,所有觀景臺的鋪地石料為紅山石。”

又抽出第四卷卷軸,“這是安都府衙司工署的批覆,也寫得清清楚楚,觀景臺地處險要,紅山石經不住雨雪日曬,易脆易碎,安全堪憂,務必改用青山石。且專批了鋪地石料的款項。但齊慕依然堅持用了紅山石,說明他從一開始,就已經計劃好了一切!”

突然,齊慕撲通跪地,朝著何思山重重磕了三個頭,眼中流下淚來,“修葺款一事,是我一時財迷心竅,我認!如今我鑄下大錯,罪不可恕,甘願受罰!但我絕無謀害山長之心,我對山長之敬重,天地可鑒!”

何思山喉頭哽咽,正要說話,被花一棠打斷了。

“齊慕,原名不明,父母不明,乞丐出身,十七年前,被三禾書院山長何思山收養後,教其讀書認字,百般照顧,齊慕十五歲時參加科考,連考十年,年年落榜,最終無緣官場。”花一棠笑吟吟搖著手裏的紙條,“原來齊監院如此蠢笨啊——”

一聽花一棠這欠揍的語氣,林隨安就明白了,這紈絝已經沒了後招,開始打心理戰了。

方刻放低聲音,“齊慕心思深沈,激將法恐怕沒用。”

林隨安嘆氣,“事已至此,死馬當活馬醫吧。”

花一棠:“啊呀呀,還不如花某這個紈絝呢,花某區區不才,好歹也是制舉一甲進士第三名呦——”

“你閉嘴!”齊慕大叫,“你這個一甲進士到底摻了多少水分,天下誰人不知?!”

花一棠斜著眼,抖著肩,“齊慕,你莫不是以為何山長死了,這三禾書院就歸你了吧?且不說你心思歹毒,持身不正,就單論學識,你連白十三郎的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——”

“花參軍!”一個人喝住了花一棠,竟然不是齊慕,而是何思山。

眾人愕然。

花一棠眼中劃過一絲精光。

何思山深吸一口氣,“齊慕貪墨一事,究其根本,是何某教導無方,何某自會帶齊慕去府衙自首!”

眾學子一聽就急了,“山長!你在說什麽?!”

白聞:“山長何必為了這等忘恩負義的東西——”

“不可胡說!”何思山厲喝,“何某墜崖,就是一場徹徹底底的意外,與任何人都無關!以後此事休要再提!”

眾人同時紅了眼,瞪著齊慕的眼神幾乎噴出火來。

齊慕死死盯著何思山,仿佛要在他的臉上盯出兩個洞。

何思山牽出一抹虛弱的笑容,“起來吧,我知道不是你的錯,你是個好孩子……”

齊慕慢慢眨了一下眼皮,轉過頭,目光一幀一幀掃過眾人充滿厭惡憎恨的臉,噗一聲笑了。

與此同時,花一棠勾起了嘴角。

林隨安恍然大悟:原來花一棠要激的根本不是齊慕,而是何思山。

齊慕緩緩站起身,拍了拍衣袂,退後半步,挺著脊背,“何思山,你知道你什麽地方最惡心嗎?”

何思山身形劇烈一顫,“什……”

“就是你這副道貌岸然的偽善嘴臉!你以為你是誰?名垂千古的聖學嗎?全天下就你最無私最高尚最偉大嗎?!”齊慕語速越來越快,表情越來越猙獰,“憑什麽你能做三禾書院的山長?憑什麽所有學子都尊敬你?憑什麽禦書司也對你青眼有加?因為他們都被你騙了,你就是個相貌醜陋的跛子!是踩著所有人上位的卑劣之人!”

“我齊慕才高八鬥,學富五車,怎麽可能屢考不中?”齊慕咚咚咚拍著胸口,“定是你嫉賢妒能,怕我出人頭地,怕我壓你一頭,怕我搶了你的風光,所以從中作梗,害我落榜,逼我只能為你做牛做馬,為你端屎端尿,做你的仆從,一生一世也無法脫離你的掌控!”

花一楓怒發沖冠,“齊慕,你在胡說些什麽?!”

齊慕大笑,“看看,連唐國第一才女花二娘也被你騙了!你們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,何思山你就是個出身低賤的武夫!根本不配擁有現在這一切!”

“齊慕!”何思山面色鐵青,眼中含淚,“你、你怎麽變成了這般模樣?!”

齊慕冷笑,雙手一攤,“這才是真正的我啊!若非那兩個礙事之人,你早就死在了我的計劃之下!甚至,沒有任何人會發現,這是我的計劃!因為我一直都比你聰明,我比你們所有人都聰明!所以你永遠、永遠都無法看清真正的我!我永遠、永遠都高你一等,勝你一籌!”

遍山死寂,所有人都被齊慕的發言震驚了。

方刻嘖了一聲,林隨安心中“哇哦”一聲,好家夥,又讓花一棠蒙對了。

其實,這場近乎完美的犯罪,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證據,唯一的破綻,就是殺人動機。

能讓一個人蟄伏十年,處心積慮做出此等恐怖計劃的,定是深入骨髓的恨意,不,或者說,是惡意。

花一棠進行的這場誇張表演,一步一步揭露齊慕的計劃,一步步撕破他的偽裝,最終的目的就是將齊慕心中的惡意公之於眾,現在的齊慕,成了眾人唾罵的存在,再也不能對何思山造成任何傷害,十年苦心經營的一切功虧一簣,這個時候,如果再加上最後一根稻草,齊慕的心理防線就會一潰千裏。

最後一根稻草,就是何思山。

何思山此人,外表粗狂,內心柔軟,眼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被花一棠逼入絕境,定是萬分不忍,定會開口為齊慕開脫,他的本意或許是想放齊慕一條生路,但在齊慕眼中,何思山的這句話,就是居高臨下的侮|辱,是得意洋洋的嘲諷,是將他狠狠碾壓在了塵埃裏。

火上澆油,怒火中燒,燒斷理智,便是自爆。

還是太年輕啊,完全被花一棠這根老油條玩弄於股掌之間。林隨安心道。

“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,”花一棠大笑,“花某還以為有什麽驚天動地的作案動機,原來只不過是一只啖狗屎的卑賤螻蟻生出了卑鄙的嫉妒罷了,真是好——生——無——聊——啊——”

齊慕猝然瞪向花一棠,“你說什麽?!”

“你這種人我見多了,”花一棠雙臂環胸,噠噠噠抖著腿,“每天只知道怨天怨地怨放屁,恨男恨女恨空氣,就算犯了天大的錯,也是被別人害得,自己永遠都是清清白白幹幹凈凈,實際上,沾了滿身狗屎還不自知。”

說到這,花一棠眸光驟厲,“你有今日,和別人沒有半分幹系!因為你骨子裏就是個不知感恩的畜生玩意兒,餵不熟的白眼狼!你今日之結局,完全就是咎——由——自——取!

“住口!住口住口住口!”齊慕額角青筋爆裂,突然一個黑虎掏心朝著花一棠殺了過去,眾人全傻了,萬萬沒想到齊慕竟是個會功夫的,說時遲那時快,林隨安甩出千凈攔在了花一棠身前,齊慕的手掌拍在刀鞘之上,錚一聲,竟好似金屬嗡鳴。

喔謔!這是什麽功夫?鐵砂掌?

林隨安頓時來了精神,接連掄出三招刀釜斷殤,刀鞘劈空,嘯聲震耳欲聾,齊慕第一招尚能招架,第二招已然噴血,第三招掄過去,何思山嘶聲大吼,“林娘子,手下留情!”

林隨安手腕一轉,當即換招,改成飛腿蕩出,豈料就在此時,齊慕獰笑一聲,“何思山,我要你一輩子都寢食難安!”,竟是縱身躍下了山崖。

林隨安頭皮一麻,想都沒想,也跳了下去。

花一棠肝膽俱裂,瘋狂撲向了崖邊,“林隨安——”

方刻駭然變色,一把摟住了花一棠的腰,木夏死死拽住了花一棠的胳膊,眾人這才回過神來,大叫著沖上前壓住了花一棠,七八個人才堪堪將花一棠制住。

就在此時,崖下黑影翻騰,林隨安仿若大鵬展翅又飛了上來,右手刀鞘上多了半截泥,左手拎著齊昏迷不醒的齊慕,甩了甩,扔到了地上,“艾瑪,好險,幸虧我反應快。”

眾人幾乎虛脫,紛紛腿軟癱地,方刻捂著胸口半晌沒緩過氣來。

花一楓幾乎哭暈在何思山懷裏,何思山輕輕拍著花一楓的後背,嚇出了一頭的汗,看著林隨安的眼神愈發震撼。

花一棠撲騰著爬起身,拽著林隨安上上下下看了一圈,眼瞳血絲爆裂,“你瘋了嗎?!”

林隨安:“呃,看見有人跳崖,條件反射……”

花一棠咬牙,死死瞪著林隨安。

林隨安有點心虛,“抱歉。”

花一棠閉了閉眼,深呼吸幾次,用鬥篷輕輕攏住林隨安,弓起身子,腦袋埋在了林隨安的肩頭,“嚇死我了……”

“……抱歉。”

“不準有下次!”

“……哦。”

“若有下次,我也跳下去!”

“我說真的!”

“……沒有下次。”

“騙人是小狗!”

“汪。”

小劇場

木夏:蒼天啊大地啊!四郎差點就殉情了!

方刻:你們是不是傻?林隨安又不傻!她功夫那麽好,肯定有辦法自保!一個兩個都跟著湊什麽熱鬧?!添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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